小列车员短篇

这里,或是那里,在某个角落,总是能遇到令人意外的风景,也有特别的人。

不仅工作中如此,生活大抵也是如此。画面与那些记忆片段像是被我失手打翻的烤青豆,零零落落地滚了一满桌,停在我铺开的地图上。青豆上渗出的油留下它的印记,透过印刷的纸张,星星点点,比我所作的半页标注多上了几分天然的灵气。

记忆一下子好像被送回到了大学。在大教室的暖气片上烤手,顺便拨弄着书柜上的地球仪,想象着大洋的这边,或是群山的那侧,会是什么样子呢?那些地名,一小条,一小条,在铜胎的球体上四处连了起来,串成了整个世界。

毕业之后,我似乎一直都在忙碌中跑来跑去,奋不顾身的,也没有停下来过。镁光灯闪坏了几个,护照印满章之后也已换了四五本,相机大概也是。我去上沪看东方的街景,也去费城拍过联邦的独立宣言发表,常在莫斯科驻足小住,可好像从来没有留下什么私人的照片或记述。最多是报纸上,偶尔是头版,大多数时候不是。去一座城,漫漫的照几个胶卷,让编辑挑一两张,几寸大的铅印,不甚清晰,再加上几段文字,就都结束了。

我自认记忆力还尚可,可就这样一直在工作和生活的夹缝中荒唐的错过什么。喜欢的人、看过的景、见到的事。碌碌的一件一件经历过来,好像是,也确实是有很多,但又什么都没留住。所以我想,是否在漫长的生活之余,也许我有一天能坐下来,安静的坐下来,好好回忆,然后写下来。这些文字不为其他,至少能使我流浪的灵魂心安些,就像我从地图上重新拾起这些青豆。


在现在乘火车旅行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时尚,至少是一种相当惬意的旅行方式。只要在登上跨国火车之前办好签证,就可以随着颠簸的列车穿越沿途好几个国家。打开车窗就能看到顺着铁道延伸开来的风景,从你出发的城市开始,自楼宇林立的市区渐渐过渡到罕有人迹的原野,再慢慢又回到城市,那种感觉是难以言表的,毕竟,列车旅行的一大精妙就在列车上能品味变化的风景吧。

但要说起六七年前,那时候乘火车旨在旅行的人大概还是极少数,我想那时的列车文化也不怎么适合旅行这件事。乘车在战后重建的粗糙铁路上来回颠簸的除了政治家与商人,大抵只有我这样追着他们脚步在各地奔走的记者。即使那时候的列车车速更慢,更适合看风景,在那种烟雾缭绕且气氛压抑的车厢里,人也是不会有心思去欣赏沿路的景色的。

不过,即使是这样,我也不是全然没有值得写的东西。

有一次,我正好要出差去莫斯科,那也是我第二次去那座城市。之前去还是在签停战协定的时候,在军用运输机的那种小圆窗上没法仔细观察外面的风景,建筑物和人因为高空的缘故一下子都变得好小好小,没有可以伸手触摸的实感。这次去,大概也是因为公事派遣的缘故,我对自己能补上上次的未尽之愿也不抱太大期望。

那是三月初,按理说应该已经是开春的时分,但地处高纬的卡尔萨斯还在漫长的冬季中。换乘坐上明斯克到莫斯科的直达列车后,为了挡风,整节车厢的窗户都紧紧关着,有的还拉上了灰色的厚布帘子,看上去就像是军用帆布做的一样。烟草燃烧的味道伴随着几处升腾的白烟在车厢里渐渐积聚起来,空气渐渐地变得有些呛人。窗外的天气依旧是阴翳的,即使刚过了中午时分,正挂在顶端的太阳也只能让云层底端的色彩泛上一些灰白色。

也许是哪位女士受不了这烟的刺鼻味道,或者是有呼吸疾患的乘客对此提出异议,总之有人摇了摇铃铛唤住了列车员。在那个清透可爱的声音响起来之前,我尚还捧着手里的报纸漫不经心的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。

现在想来如果早些转过头去,也许就会错过这种因为视线交织而相识的偶然也说不定。

“麻烦各位乘客灭一下手里的烟。”听完了某位乘客的小声控诉后,她说,“谢谢。”

一阵窸窸窣窣的灭烟声,混杂着几句含糊不清的抱歉。老实说,她的声音其实不算响亮,只能算是那种有些活泼的女孩子的嗓音,在总是有人小声交谈着的车厢里甚至不能完全传达开。但是什么魔法能让车上这些不抽一支就犯烟瘾的老烟枪们停下来呢?怀着这样的疑惑,我向那个女声的源头看去,就像车厢里其他跟我一样刚抬头的乘客一样。

越过成排的座椅和立起来的人头,只能看到一抹红色在其上流动,这大概是卡萨列车员都会戴的那种制服帽子。虽然除了能判断出列车员身高稍矮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,但我分明能看到更前排旅客的神情,仿佛他们看到的是什么有名的大人物一样。

我用胳膊肘戳了戳左手边坐着的那个年轻卡萨官员。就像那些我们在旅途中能自发熟络起来,又很快走散的陌生人一样,他热情,聪明,熟悉各种我不擅长的事。他正把脖子探到走道上盯着前面看,这让好奇的我很心痒。

“您在看些什么?”我问。

他什么话也没回答我,只是摆摆手示意我跟他一样探出脑袋来,然后往走道的那头丢了个眼色。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彼方望去,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列车员。那个列车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,甚至可以说是小姑娘,大概十六七岁,穿一身这儿列车员常见的红色背心与白衬衫,头上戴着那有些标志性的帽子,在胸前抱着块记事板,上面还习惯性地插着支铅笔。

乍一眼看过去其实她不像是那种会担任列车员这种职位的人。比起这样,她更像是车上某位乘客的妹妹,或是列车长的女儿之类的人物。因为你会觉得对于这样一位灵动活泼的姑娘,她周身似乎环绕着一种特别的、柔和但是鲜明的空气,把她与外界车厢里死气沉沉的大人们隔离开。虽然不能完全不受战争的波及,但那种战争遗留的硝烟气绕着她走,使这娇嫩的美丽不至于遭到什么污染,能够尽情的展露自己所含有的一切生命活力。这种活力是不该被“列车员”这种世俗职业侵染的。

我的心里一下子涌现出一种特殊的复杂的情感,那是一种糅杂了对她选择了这样职业的惋惜,也有因为她选择了这样的职业,我才能在此处见到她的一种窃喜。是的,可以说这个小列车员美极了,无论是车上的乘客,还是我自己都深深认同这一点。

我见过也采访过很多不同的人。要是按照对待常人的样式把她的相貌拆开来描写的话,那么似乎就失去了那种浑然天成的整体美感。我会说,如果那样的话,她能够吸引人眼球的就只剩在她后脑用一串头绳简单系起的马尾辫,柔顺的亚麻色头发在这种天气也能反射出些许的金光,随着她有些蹦蹦跳跳的活泼上下翻动。

至于这张脸的其他部分,虽然也可以说是端正,但就不能算得上是十分漂亮了。她蓝而大的眼睛相当水灵,但是眼神里有着与她年龄所不相称的疲惫和压力,缺少了应当有的纯净。这种压力让她那柔软细长的眉毛时不时要皱上一下,虽然也许是因为近视,但我猜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。她的脸色有些营养不良的灰绿阴影,她的肩膀有些削瘦,撑不起这件略大的衬衫,她的身材也不怎么显得高挑,若是她今年恰好十七岁,那么她可能连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平均身高都没到,所以她不得不一直踮着脚伸长脖子去看东西。然而这个姑娘却还是能给人留下真正的美人的印象。

看看她,冥冥中就自有一种力量推动着你认为一个理想的少女就该是这样,她身上具有的这样或那样的不端正、病弱和平常倒是在某种程度上让她的容貌有了真实感。她的脸并不是雕塑家刻刀下那些雕像般勾勒着完美的曲线,但也正是这样,她才显得更像是人间的造物,而非一位上帝派下来的天使。如果换上一张完美的脸庞,也许她还会丧失掉这种恰到好处的美呢?

我们的小列车员正与那位招呼她前往的乘客攀谈着什么,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,手不时比划着什么动作,连带着记事板上夹着的白纸也跟着她的动作翻动。她的大眼睛和手的动作几乎一刻也没停过,这种魅力——独属于她的魅力正是在无尽又不重复的动作间得来的,在于她话语间不时旋动的手指,在于她面容上细微的表情变化,在于她即使站定也被那种活泼渲染而微微摇动的细碎发梢,这其中透露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。我想她的出身大概不会是位贵族,所以只能将这种雅致归结给上天的恩赐。

但同时,如果你察觉到这张脸上那些不祥的灰绿色阴影,就不免感到一阵心酸。成年人们在国土边境上的争夺宛如孩童闹剧一般,除了绞碎无数生命以外,更糟糕的是,这种事的影响也会同样作用到我们的下一代身上。它的代价是要真正的孩童去承受的。

就在我想着这些事盯着她发呆的时,她忽然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。被这样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是令人有些心慌的事,几乎是下意识地,我挪开了自己的视线,却在车厢里又无处安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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